“小宝,对付外面的人,绝不可以说真话” | 许知远Vs李诞:两个时代的假傻和真聪明

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活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来吧,孩子们,收拾起戏台,藏起木偶人,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
——萨克雷《名利场》

文 | 叶伟民

周星驰的电影看到最后,大概都会患上考究癖,连扒拉台词也是乐趣。我的看法是,精髓未必在最高光的部分,一些看似填空铺垫冗余之笔,才是最微言大义之处。

例如《鹿鼎记》中陈近南忽悠韦小宝进宫偷“四十二章经”的一段,便是遗珠之一。

陈近南:小宝,你是个聪明人,我可以用聪明的方法跟你说话。外面的人就不行!
韦小宝:不解!

陈近南: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大多数已经在清廷里面当官了。所以我们要对抗清廷,就要用一些蠢一点的人。对付那些蠢人,就绝对不可以跟他们说真话,必须要用宗教形式来催眠他们,使他们觉得所做的事都是对的,所以“反清复明”只不过是个口号,跟“阿弥陀佛”其实是一样的。清朝一直欺压我们汉人,抢走我们的银两跟女人,所以我们要反清。
韦小宝:要反清抢回我们的钱跟女人,是不是?复不复明根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关人鸟事呀!行了,大家聪明人,了解!继续!

陈近南:总之,如果成功的话,就有无数的银两跟女人,你愿不愿意去呀?
韦小宝:愿意!

多年来,这个“聪明人定律”像浓酸一样,溶解我的诸多迷思。一开始,我是把它当人类革命史来看的,后来觉得更像直男列传。到了荷尔蒙集体消退、“佛系”当道的今天,我又读出点新意思——新犬儒主义的救药。

一个聪明人如何自处于一个他无法选择的时代,并与其他聪明人相处,《鹿鼎记》处处是指南,不然韦小宝也不会混成封建史上最成功的古惑仔。如果你也认可这一点,核心问题就只剩一个了——你怎么确定你的对手是真聪明还是假傻?

最新一期《十三邀》基本倾情演绎了这个问题。这一次许知远对谈脱口秀新星李诞。除了保持一如既往高水准的尬聊外,李诞算是个小惊喜,整体上人设自洽,水泼不进,像一袋刚弹过的棉花粘着一个急于秀肌肉的刚猛拳师。

这无疑是两个聪明人的对话,但人设组成要更为混搭——许是假傻真问,李是真聪明假说,不过,那句“所有的时代都一个德行”却相当站得住。例如许向李“请教”如何赚钱那一段——

许知远:给我讲讲怎么赚钱?
李诞:就是不要说太多真话,不要挑战大多数人,不要提他们敢想不敢说的事。

许知远:我图什么呀?
李诞:你要用包装的形式。

许知远:那就很无聊、很累嘛。
李诞:有时候就是绕一下,然后就没问题了。你做自己可以,但是赚不到钱……其实你想表达的意思我也说了,我该说的其实都说了。我开心的地方就在于能理解这话的人在听到之后自然明白我的用意,而另一部分人又在其间获得了快乐。

是不是很眼熟?如果你还记得开头那段陈近南送给韦小宝的箴言。

许知远比李诞大13岁,均是各自时代的少年得志之人。前者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主笔、作家、书店老板、杂志总编和知识分子光环,但后者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商业成功,在由李策划的现象级网综《吐槽大会》面前,许的《十三邀》更像一场十七世纪巴黎的小圈子沙龙。

和马东一样,李诞也极力表现和时代的融洽,即使表述上更为轻佻——“我特别感谢这个时代,像我这样的也能穿金戴银。”然后就嘎嘎地笑起来。

如果你只看前半段,你会疑惑许知远为什么会对一个看似油腻滑头、且以“佛系”自居的一夜成名者如此感兴趣,比他去对话二次元还让人费解。李诞“无所谓”的万能推挡虽说不上虚伪,但至少不够真诚,一些卖弄小聪明的戏谑也让许知远面有愠色。例如李诞问对方“想怎样死去”——

许知远:“死在女人身上。”
李诞:“我知道你为什么被人骂了,你就是这么想也不能这么说。”

许知远:“为什么呢?”
李诞:“因为会少赚很多钱。”

类似场景还有数次。某次冷场后,许看着摄制组说:“那就没啥好问了。”

此间许知远还问了李诞曾经的媒体实习经历,引出了“一张火车票引发的少年崩塌事件”——

大学时,李诞在南方报业实习,临近春节排了一个通宵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却在电梯里听到两个极为敬佩的记者闲聊,说要找跑春运口的同事要两张票。李诞自称此事对他打击很大,觉得再崇高的东西最后也免不了俗,开始不喜欢媒体人,瞧不起知识分子。

“这世界运行的逻辑就是这样,没有我想的那种洁净的东西。”李诞说,“那我就赶紧运行起来呗。”

但在后半段,味道就有点不一样了。可能因为疲惫,李诞的一些隐性bug开始浮现,尖锐的东西也在伸展,偶尔刺破艺人的外衣。他袒露其文艺少年的过往,积累应该还可以,对爱掉生僻书袋的许知远抛出的作家和掌故,也接得住。

谈话的后期,李诞“无所谓”的金钟罩也明显龟裂,流露出人生得意后应有的落寞和怕。他本质上也怕输,也明白消解世界的同时也会消解自己。“我愿意成为烟消云散的一部分。”

听过这段,许、李间的代差在心理特征上刚好对调。从现世的禁锢来看,许的书写也不自由,很多书都出不了,但不妨他仍如少年般迷茫、不圆滑和恣意享乐。李诞则更像一个被驯服的中年,用嬉皮笑脸掩饰内里深重的虚无感。

认清了这种魔幻现实后,两人的攻防开始减退,并在某些精神特质上尝试趋同。李诞用文天祥的一句话来形容自己: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意思是思想上随时可败,但行动上则时刻求成。许说他底色比马东还悲凉。

在谈话的最后,能看出他们有相惜的端倪。当许知远尝试为自己的愤怒和刻薄辩解,李诞安慰他:“这是你可贵的地方,完全不用难过。”而许也不那么排斥某些听起来略感怪诞的存世哲学,例如调侃和吐槽看似避世,实则肉搏——与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

这是最大的惊喜点之一。你会发现,很多时候生活就像一部悬疑片,往往嫌疑最大的,最后却冲在前面打丧尸。许和李都是他们各自时代的“聪明人”,靠着不同时空的“聪明话”成名。只是二十年快过去了,许的人设仍是当年的“愤怒忧伤贩卖机”,而晚生一轮的李诞则更长袖善舞。

我莫名想起鲁迅那个著名的假说,并略加改动:一个铁屋子,是用大喇叭叫醒沉睡的人呢?还是加大输氧,让笑气沁心,等待屋外春雨蚀穿呢?近一个世纪后,这仍是个有趣的辩题。

属于李诞们的时代才刚开始,能走多远还不好说。总之,在足够的证明降临前,我不会轻易对此放下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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