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剑、石:拉丁美洲的三重烙印》:叛乱 – 欧菲博客

《银、剑、石:拉丁美洲的三重烙印》: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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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印加文明最关注的不是它消亡的部分,而是留存下来的部分。

——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1928年[56]

在按季向帕查玛玛(或科阿特利库埃,或巴楚埃[57])敬献血祭这件事上,古代原住民一丝不苟。每次发生旱灾、地震或日食,他们都要杀人献祭。为确保万物繁荣兴旺,他们选出处女,将其勒死后扔进世界的中心的的喀喀湖。在墨西哥或秘鲁,战俘被拉入神庙,砍头、剥皮、开膛,然后放在石头祭坛上使鲜血汇集起来。这些是事先策划好的宗教暴力行为,由大祭司精心准备,庄重主持,而且已经毫不懈怠地实行了千年。然而,从哥伦布抵达新大陆到皮萨罗征服秘鲁的短短40年间,暴力升级到了空前的水平。美洲的杀戮场给帕查玛玛献上了一片血海。

学者说,哥伦布登陆巴哈马仅仅21年后,热闹繁忙、人口稠密的伊斯帕尼奥拉岛基本上成了荒岛。[58]几乎800万美洲原住民死于暴力、虐待或疾病。许多人不肯受入侵者主宰,宁可自杀,或者在逃亡途中死去。在加勒比初遇西班牙人之后短短几代人的时间内,绝大多数拉丁美洲原住居民被消灭,比例高达95%。如今从加拉加斯(Caracas)到蒙得维的亚,都有纪念西班牙征服者的宏伟纪念碑和宽阔大道,其实他们根本不配,所有证据都表明他们抢劫、撒谎、谋杀、奴役并压迫原住民;他们对原住民的屠杀规模之大,时间之长,今天的我们很难真正理解。

欧洲人的战争工具不仅是好战和野心。西班牙征服者还有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武器,那就是天花疫病。一位人类学家认为,1520年,科尔特斯登陆数月后,一个病情严重的奴隶来到了墨西哥,他带来的病毒使当地人民集体中招。[59]科尔特斯和手下的人看到瘟疫在自己周边造成的破坏,当然不可能想到科学的原因。在他们看来,当地人大批死亡恰恰证明上帝在他们这些征服者一边。对蒙特祖马和墨西加人来说,这却是个令人沮丧的信号,说明神抛弃了他们。科尔特斯来时才带了600人,外加莫名其妙的自信,认为多强的军队都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他的野心突然看起来有可能实现了,只需效仿他在加勒比地区的强横同伙,大开杀戒就行。他感到手下某个人对他不忠,就立即将其就地正法。他怀疑某个印第安人是间谍,就砍掉那人的双手,把这个光秃秃的手臂上仍在流血的人送到敌人的营地。他通过虚情假意拉拢人心,和几个部落结成有利于他的联盟;他用枪炮来对付长矛,用钢铁来对付橡木,整个征服战中只损失了200人。要理解接下来征服者的行为产生的结果,数字最能说明问题。不到100年后的1618年,墨西哥约2 500万生气勃勃的原住民人口降到了可怜的150万,原住民减少了90%以上。[60]一年后,把非洲黑人贩卖到拉丁美洲的大西洋奴隶贸易开始了。

印加人的命运基本上也遵循了这个轨迹,因为皮萨罗分毫不差地采用了科尔特斯的成功战略。皮萨罗在秘鲁海岸登陆时只带了168人,就是这支队伍穿过被内战蹂躏得满目疮痍的土地,去挑战一个数百万人的帝国。天花比他抢先一步,在海上经商的原住民商人之间传播,后来发展为1526年席卷南美洲大部的大瘟疫。1531年皮萨罗到来时,瘟疫方才过去,时机对西班牙来说再巧不过了。就在病魔吞噬印加帝国的同时,瓦伊纳·卡帕克的两个儿子正各自调兵遣将,发动阿南对乌林的疯狂的南北战争,这场战争实际上是他们的父亲一手策划的。皮萨罗在杀害了阿塔瓦尔帕和瓦斯卡尔后,仍不放松消灭印加统治阶级的行动,又杀害了另外两位印加王,等于对印加帝国实施了斩首。然而,印加人并没有乖乖就范。被征服不到6年,他们就发动了一连串规模巨大、计划周密、执行大胆的叛乱。末代印加王图帕克·阿马鲁(Tupac Amaru)在西班牙人到来12年后才出生,他据守山中和西班牙军队作战,直到1572年被俘。西班牙人用绳子套着他的脖子把他带回库斯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公开处决。据一位目击者说,1.5万名印第安人被迫观看斩首图帕克·阿马鲁的行刑过程,对他们来说,那是格外恐怖的场景。人群看到阿塔瓦尔帕和瓦斯卡尔的侄儿被逼着跪下,遭到杀害,想起自己40年来目睹印加统治的所有痕迹被一点点消除,不禁大放悲声,“号啕声直上云霄,在苍穹中回荡”。[61]

那时,来到秘鲁这块辽阔宝地担任总督的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说,“堕落的西班牙人”在野蛮的新大陆的所作所为令他惊骇。[62]然而到后来,他把义愤弃置一旁,把侥幸未死的原住民送进矿井劳动,建起了完整的白银经济,其严重后果远超征服者的刀枪。[63]10年后,西半球绝大部分地区,包括整个南美大陆、整个中美洲和直到加利福尼亚的北美洲,都成了西班牙国王的囊中之物。[64]50年后,这片地区的人口一半以上死于白人带来的各种疾病,包括天花、破伤风、斑疹伤寒、麻风病、黄热病,还有一些肺部和肠道疾病,以及性病。(在一些情况中,传染是有意为之的;西班牙人故意把沾了病,菌的毯子或小玩意儿分发给缺乏戒心的部落。[65])剩下来的人又有40%死于战争、处决、饥饿和苦工,甚至是自杀,因为有些部落为逃离汹汹而来的征服者躲入深山密林,迷失在难以生存的荒野之中。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哥伦布到来之前西半球到底有多少原住民,因为等欧洲人想到要清点原住民数目的时候,许多人早已死于细菌或刀剑之下。[66]不论如何,据学者说,在17世纪20年代墨西哥总督辖区庆祝成立100周年的时候,科尔特斯当年前往特诺奇蒂特兰途中看到的稠密人群已经减少到区区70万。[67]学者还估计,征服之前,西半球的原住民人口大约在4 000万到1.4亿之间,一个世纪后,原住民人口只剩不到900万。

新大陆在西班牙的铁蹄下备受摧残欺凌,最终,反抗压迫的天然暴力冲动开始在西半球各地发酵为叛乱。原住民心底始终燃烧着愤怒的火苗,但他们迷惑茫然,不知所措,被强大的殖民统治者压迫着动弹不得;整个文明都遭到劫持和奴役。即使如此,哥伦布登陆三个世纪后,人民的敌意开始有了更加显著的表现,西班牙世界地位的日益下降也使他们更为大胆。拉丁美洲的有色人种经过通婚混血,现在成了各种肤色的大杂烩,[68]他们对白人不满的“慢火”开始爆发为短暂但激烈的集体反抗。

最为轰动的一个事件发生在新墨西哥的圣菲(Santa Fe),时间是1680年。150多年来,原住民普韦布洛人(Pueblo)被一次又一次的西班牙征讨打得无力还手,几次叛乱都以失败告终。他们试图击退来意不善的入侵者,拒绝强加给自己的宗教,抵制一切对他们实行大规模奴役的企图,但是,他们招架不住对方毫不放松的反击。1598年,墨西哥殖民总督胡安·德·奥尼亚特(Juan de Oñate)带领一支队伍前往肥沃的格兰德河谷建立殖民地,那里是4万普韦布洛人的家园。普韦布洛人奋起反抗,却仍不敌拥有军事优势的西班牙人。奥尼亚特总督得胜后,为了给普韦布洛人一个教训,命令军士把每一个25岁以上的原住民男性的右脚砍掉。惩罚还包括将所有妇女变为奴隶,把小孩从家人身边抢走,好向他们充分灌输天主教信仰。

这种做法激起的无边愤怒酝酿了近100年,终于在1680年爆发为普韦布洛人的暴烈起义。原住民冲进西班牙人的种植园,杀死了400名白人,包括妇女、儿童和神父,然后把2 000名白人逐出山谷,等于将白人清洗出了普韦布洛人的土地。这样做出于一个残酷的想法:原住民相信,为了摆脱西班牙统治,为了在持续近两个世纪的无情种族杀戮后重新夺回自己的身份,必须消灭他们的殖民主人。[69]换言之,必须把白人赶尽杀绝。普韦布洛人进而捣毁了所有的教堂和基督教的圣像,解散了由西班牙传教士主持的婚姻,试图恢复欧洲人到来之前的世界。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1692年,那场血腥起义的12年后,西班牙人卷土重来,夺回了对格兰德河的统治。

殖民地下一次大规模起义发生在1765年的基多。[70]墨西哥的叛乱一般都是为夺回土地和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基多的起义却是由经济因素驱动的。这个安第斯殖民地的人民大多以纺织为生,但连续多年生计一路下滑,生活极其困难。究其原因,在于出产羊毛的高原地区原住民数目剧减,来自欧洲的廉价纺织品又大量输入,充斥市场,致使经济陷入急剧的螺旋式下滑。为了活下去,基多人万般无奈,只好去生产违禁物品;烧酒就是一例,这种用甘蔗酿制的酒比较容易做,在自家小棚子里就能生产。此外,活跃的地下经济也提供了就业机会,包括屠宰野生动物、鞣革、叫卖食品、私酿发酵的吉开酒。为镇压这类活动,新格拉纳达总督(管辖着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不由分说,把总督辖区内所有私人酒厂的控制权和对它们售酒收入的赋税权交给了马德里王家财政局。他的专横镇压措施使得欣欣向荣的非法市场面临关停的危险,而那将造成更为严峻的经济危机。基多人民忍无可忍,他们走上街头,发动了暴力叛乱,最终把西班牙人赶走,建立了一个联盟来管理城市事务;直到一年后,全副武装的总督军队杀回来重夺权力,开始了一个更加严厉的统治时代。

15年后,搅扰了秘鲁总督辖区数十年的不满之风吹袭了玻利维亚高原。[71]当地一位名叫托马斯·卡塔里(Tomás Catari)的艾马拉人(Aymara)多年来一直力劝西班牙统治者不要虐待富含矿藏的拉巴斯(La Paz)地区的原住民,可是统治者对他的劝说置若罔闻,而且多次把他投进监狱,还对他施以残酷的鞭刑。后来,支持卡塔里的人们劫持了一位西班牙总督当人质并威胁撕票,这才换得卡塔里的释放。卡塔里出狱后,决定对白人发动起义。1780年9月,原住民起义者组成的小队开始突袭、抢劫大庄园,不光杀死西班牙人,也不放过任何不宣誓效忠革命的人。[72]

如同致命的高压锅在不断加压,数月后,一场血腥的种族之战在秘鲁爆发。[73]起因是这样的:一个身为酋长的梅斯蒂索人——他后来自称图帕克·阿马鲁二世(Tupac Amaru II),说自己是末代印加王的后裔——和西班牙地方长官(corregidor)安东尼奥·德·阿里亚加(Antonio de Arriaga)共进午餐,时间拖得很长,喝了不少葡萄酒。饭后,图帕克·阿马鲁二世扣押了长官,把他关在自己家里,命令他把200名地区领导人(既有西班牙人,也有梅斯蒂索人)召集到通噶苏卡(Tungasuca)的广场。人到齐后,图帕克·阿马鲁二世要求长官的原住民奴隶处死他们的主人。然后,他率领6 000名原住民向库斯科进发,一路上把见到的所有白种男人、女人和孩子通通杀死。这并非一时的冲动,而是企图扭转历史的最后孤注一掷。图帕克·阿马鲁二世和托马斯·卡塔里一样,试过劝说的办法,却徒劳无功。他几年来一直恳求阿里亚加废除逼迫印第安人纳贡的残酷做法,希望他对治下的印第安人仁慈一些。作为负责征收贡赋的酋长,图帕克·阿马鲁二世还因为工作不卖力而招致了西班牙上司的不满。可是,阿里亚加对他的恳求置之不理。图帕克·阿马鲁二世苦劝无果,愤怒之下,召集起一支好几千人的庞大队伍,用偷来的毛瑟枪和事先存储的弹药武装起来,对一直和他同仇敌忾反对西班牙统治者的出生在美洲的白人——克里奥尔人——发出了最后警示:“我决定甩掉这个难以忍受的重担,除去这个坏政府的头子……如果你们愿意支持我,你们的生命和种植园都可保安全无虞。但是,如果你们不理会这个警告,你们将被毁灭,将面对我的军团的怒火;那将把你们的城市化为灰烬……我麾下有7万大军。”[74]

流血持续了两年,图帕克·阿马鲁二世的军队在对西班牙殖民地的扫荡中表现出来的冷酷与几世纪前入侵者踏平印第安人村庄时的残忍毫无二致。图帕克·阿马鲁二世说得很清楚,为恢复旧秩序,他可能需要“结果所有欧洲人”。[75]此外,他极尽夸张地声称自己接到了来自马德里的王命,要他杀掉住在秘鲁总督辖区的每一个普卡昆卡(puka kunka,意思是每一个乡巴佬)。追随他的人信以为真,开始大开杀戒。叛军陶醉在胜利中,杀红了眼,他们醉醺醺地在白人尸体上跳舞。[76]有报告说他们吃白人的肉,把白人的心脏挖出,把白人的血涂在脸上,据说有人甚至采用古法,用头盖骨做酒碗。[77]一个叛军首领要求把所有的白人头面人物的头砍下来送到他面前,好让他亲自挖出眼睛。此类暴行的消息传来,克里奥尔人为之震恐。他们曾鼓动叛乱,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摆脱殖民统治者。现在他们却惊骇畏缩,这与他们希望看到的反对国王的起义相去甚远。这是一场种族之战,棕色人种对白种人的狠毒与克里奥尔人的西班牙征服者祖先对棕色人种的虐待如出一辙。

最后,保王军汹涌而至,粉碎了安第斯叛军,杀死了约10万名印第安人。[78]图帕克·阿马鲁二世被俘,被押到库斯科的公共广场,正是与他同名的图帕克·阿马鲁两个世纪前被带到的同一个广场。西班牙监察长要他交代同伙的名字,他答道:“我只知道两个,你和我。你是压迫我的土地的人,我要将它从你的暴政下拯救出来。”[79]听到这无礼的回答,西班牙监察长勃然大怒,命令手下割掉这个印第安人的舌头,当场将他处以车裂之刑。指示非常具体,官方记录一字不差:

把他的手脚用结实的绳索绑在四匹马的肚带上,让那四匹马向着塔瓦廷苏育的四方奔跑,把他的身体撕碎。然后,把他的躯干带到皮丘山(Cerro Picchu),他就是从这个山头出发,胆大妄为地入侵、恫吓、围攻此城的。在皮丘山上燃起火堆,把他的躯干烧为灰烬……图帕克·阿马鲁的首级要送往廷塔(Tinta),在绞刑架上悬挂三天,然后用杆子挑着立在城门口。他的一条胳膊要送往他当过酋长的通噶苏卡,也挑在杆子上示众,另一条胳膊送到卡拉瓦亚省。他的两条腿一条送去琼比比尔卡斯(Chumbivilcas)省的利维蒂卡(Livitica),另一条送去兰帕(Lampa)省的圣罗莎斯(Santa Rosas)。[80]

监察长的部下奉命执行这项残忍的任务。他们一剑削掉了图帕克·阿马鲁的舌头,但他们把他的手腕和脚踝捆到4匹马身上后,马匹却不肯听话。每当这位印加王的身体如蛛网中间的蜘蛛那样绷起来时,他的手脚都会滑出绳扣,使他摔到地上。士兵们只得割断了他的喉咙,将他的头颅和手脚砍下,遵照命令送往6个地点,在路口用杆子挑着示众。他的妻子米卡埃拉(Micaela)也遭到同样的命运。那一天,他所有的家人一个接一个遭到酷刑和处决,直到灭门。图帕克·阿马鲁最小的孩子看到妈妈的舌头被割掉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传说那声令人心碎、难以忘怀的悲号标志着西班牙在美洲统治的结束。[81]

图帕克·阿马鲁二世的恐怖下场震撼了各个殖民地,使任何有意发动类似叛乱的人为之愤怒,也感到恐惧。黑人遭受着无法忍受的奴役和非人待遇,造反的意愿越发强烈。他们反正一无所有。但是,白种克里奥尔人本来梦想造反,现在却害怕不仅会遭到西班牙的报复,还要面对广大有色人种的怒火,因为他们毕竟是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仅仅因为他们是白种人。几个月后,这种恐惧在新格拉纳达得到了突出证明。为了抗议沉重的税务负担,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向着波哥大进发,向力量强大得多的总督政府示威。[82]队伍的一个领导人是目不识丁的梅斯蒂索人何塞·安东尼奥·加兰(José Antonio Galán),他头脑一热,宣布给黑奴自由,号召他们用砍刀去砍他们的主人。黑奴真的开始拿起砍刀造反后,加兰被判处活活吊死,然后被车裂,头和四肢被砍下,送到他曾居住过的每一个地区。为确保这个坏家伙永远不得超生,他的房子周围被撒了盐,盐粒深深地埋进了周边的泥土。这是杀鸡儆猴,意在警告所有人:叛乱将遭到全力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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